今天玄都觀有貴客,廚房裡好一陣忙碌,飯後梁婆婆才得空,帶梁令瓚回房。
梁婆婆的屋子在玄都觀後山,經過一條小徑,跨過一條小溪,便能望見一株極大的松樹,傘一樣覆著一所小院子。
溪水清澈,更妙的是里了養了不少鯉魚,一隻只吃得肚皮滾圓。梁婆婆遞給梁令瓚一隻油紙包,包的是中午的一點剩飯,梁令瓚歡呼一聲,便喂起魚來。
喂完魚,梁婆婆再帶梁令瓚去撿松果,一隻松鼠在樹頂上一躥而過,轉眼就沒影了。
等到梁令瓚衣擺兜著滿滿的松子,牽著梁婆婆的手走進房門,臉上已經露出了大大的笑容。
「看這衣裳劃破的,讓你撿松子,又不是讓你摘松子,爬那麼高,莫不是個猴子投胎的?」
梁婆婆一面說,一面替梁令瓚換衣裳,才脫了一件,只覺得眼前一花,一樣東西從衣服里飄了出來,緊接著,又是一片。
梁令瓚「啊」地一聲,「差點忘了。」開始從袖子、褲子以及鞋子里掏出東西來。
梁婆婆終於看清了,是紙,上面畫著些奇奇怪怪的圖形,又寫著字,紙也不全乎,像是被隨手撕爛的,訝異:「這是書?」
「不是,不是,這是紙,不是書。紙是一張一張的,書是一本一本的,可不能弄錯了。」梁令瓚一張一張收起來,小手將紙片們收得整整齊齊,「我答應爹了,不看書的。嗯,這些都只是是紙而已。」
梁婆婆給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樂了,「我的乖乖,就算是看了書,又能怎樣?虧你爹還讀書識字,把人都讀糊塗了!他就為這把你送上山啊?」
「也不全是……可能是因為我教訓了他們……」
「他們?」
「就是爹的學生。」說起這個,梁令瓚氣得鼓起了腮幫子,「那幫臭小子真是太壞了,前幾天,他們居然在門上頂一桶冷水,爹一推門,水就倒下來,把爹全身都淋濕了!爹什麼沒說,抹一把臉就接著教書,可回來就病了……那幫臭子還笑爹傻,真是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!」
梁婆婆點頭:「這可真該教訓,可你一個小娃娃,怎麼教訓人?該告訴他們家大人才是。」
「哼,簡單,我抓了十幾條蛇,每人桌肚裡都放上一條!嘻嘻。」
梁婆婆哈哈大笑:「你本事可不小!」
「要是爹也跟婆婆這樣想就好了……」梁令瓚托腮,小小的臉上全是苦惱,「我也不知道,爹是為這個罵我,還是為看書我……」
前天,傍晚。
梁令瓚和往常一樣開始準備晚飯,一邊在灶前燒火,一邊借著火光看書,柴木燒得「嗶剝」作響,「吱呀」一聲,院門開了。
往常爹下了學,一個人還要在書齋坐一陣子,今天倒早……等等,不會是那些臭小子找爹告狀了吧?!
果然,就見梁天年進門時眉頭微皺,心情顯然不好,喚了她一聲,正要開口,猛地怔住,眼睛直愣愣盯著她手上的書,「這書……從哪來的?」
書名叫《乙巳占》,寫書的人叫李淳風。
李淳風是什麼人,梁令瓚不知道。但他在書里上給風劃定了等級,一是動葉,二是鳴條,三是搖枝,四是墮葉,五是折小枝,六是折大枝,七是折木飛砂石,八是拔大樹和根,一共八級,讓梁令瓚覺得十分有趣。
除了風級,書里還有各式各樣她從來沒見過的東西。
「我收拾屋子的時候從箱子里翻出來的。」看梁天年臉色鐵青,梁令瓚連忙道,「我沒有弄壞!爹,你看,我很小心的,連邊角都沒有折一下!」
書確實整整齊齊,里講的東西,比爹在私塾里講的書要有趣一萬倍,比茶館裡講的書要有趣一百倍,自然十分愛惜。
然而下一瞬,梁天年忽然劈手將書奪去,死死地盯著它,好像和它有什麼生死大仇那樣,用力撕碎了它。
風從窗子里吹來,紙頁像蝴蝶般滿天飛舞。
梁令瓚呆住了。
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爹爹,爹爹臉色鐵青,眼眶發紅,撕了書,猶不解恨,沖回房中,將箱子里的書都抱了出來,全部悉塞進了灶膛里。
火舌迅速舔著書頁,火燒得越發旺了,梁令瓚大叫一聲,拿起火鉗就要把書夾出來,梁天年牢牢拉住了她,梁令瓚眼睜睜看著火光熊熊,迅速將書吞沒,「哇」地一聲哭了出來:「爹,我錯了,我錯了,我再也不捉弄他們了,我會聽話的,我會聽話的!你別燒書好嗎?你別啊!」
「小瓚!」梁天年聲音破碎哽咽,「這些東西沾不得!沾上就會要人命!你外公死了,你娘死了,如果不是為著你,也要跟他們一起去了!我不會讓它再害你了!」
他牢牢里抱著她:「小瓚,你記著,不管你看了多少,懂了多少,從這一刻起,全都要忘掉,一個字、一幅圖都不要裝在腦子裡,就當你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一樣!」
爹的懷抱是她最熟悉最喜歡的地方,高興時爹抱她摘花,生病時爹抱她喂葯,睡覺時爹抱她入夢……這個懷抱永遠溫暖舒適,讓她一靠近就覺得心裡暖洋洋。可是這一刻,爹抱她抱得那樣緊,緊到弄疼到了她,爹的身體在顫抖,她看不到爹的臉,一滴熱熱的水珠滴到她的臉上,爹哭了!
「……然後我就被送到這兒來了。」
梁令瓚的眼眶有點發紅。
梁婆婆瞅著梁令瓚手裡那些紙,上看,下看,都看不出什麼名堂,只覺得一半像學堂里的書,一半像觀主用的符,婆婆嘆了口氣:「這是個什麼玩意兒,我也看不明白,不過,你爹是我一手帶大的,他自小就性子小,很少發脾氣,這回這麼生氣,絕不是為這年什子書,一定是為別的事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你爹啊,從小就愛念書,一路念到國子監,進了太史局,當了了不起的官兒,專門幫皇帝辦事情。大家都說,我們梁氏一族要興旺,全指著他了,於是一個個都去巴結。後來不知怎地,你爹忽然就回來了,你娘也沒了,就帶著你。你還小,不懂這世人拜高踩低,你爹當初有多受人奉揚,現在就有多受人作踐,唉,你爹他心裡也苦啊。我想啊,這些書沒有什麼看不得的,只是你爹觸物傷情,看到這些書就想起從前的事兒,所以心情不好,不是你的錯,不怪你。」
梁天年回洛陽的時候,梁令瓚才兩歲,對於長安的事情,沒有留下任何一絲記憶,她想了想,抬頭問道:「是不是女孩兒就是不能看書?」
她的眼睛呈杏子形,睜大的時候,圓滾滾的,一對瞳仁又黑,又亮,臉又小,愈發顯得眼睛大。
婆婆拍了拍她的臉:「誰說的?看個書怎麼了?看!多識幾個字不好嗎?你爹心情不好,不給你爹知道就是了。」
梁令瓚眼睛大亮,一把抱住婆婆:「婆婆你真好!」
婆婆笑著拍她:「去去,快把衣裳換了,這一頭的樹葉草屑,真是只猴兒!」
傍晚婆婆回來,除了一大碗濃白鮮甜的魚湯外,還帶了一小碟漿糊,等梁令瓚用剩飯喂完魚回來,她那疊紙已經一頁頁粘好,她又有書啦!
婆婆道:「看歸看,晚上仔細傷了眼睛。來,跟我把竹床抬出來。」
夜色溫柔地籠罩著小院,天空深藍,布滿繁星,像一幅無邊無垠的巨大畫卷,每一顆星辰,好像都描繪了一個奇炫迷離的故事。
梁令瓚躺在竹床上,仰望天空,視線漸漸停在某個方位良久,忽地,一躍而起,鞋也不穿,奔進屋內。
梁婆婆已經搖著莆扇快睡著了,聽見動靜,嚇了一跳,「怎麼了怎麼了?」
「那顆星!那顆星是紫微星,一定是紫微星!」梁令瓚翻出她的寶貝紙,仔細對照天空的一角。
梁婆婆只見上面墨跡點點,像是誰往紙上撒了一把芝麻,芝麻粒之間又用墨線連著,比觀主畫的符還要稀奇古怪,不由好笑:「這就是星星?哎喲喂,這是哪個爛腦殼的畫這種東西?騙小孩子!快睡了快睡了……」。